这一天里,科室接连收了两个妊娠合并恶性肿瘤的患者,虽说近些年肿瘤的发病率居高不下,肿瘤患者低龄化的现象也愈发普遍,可一个上午科室就接连收到两个罹患恶疾的年轻孕妈妈,还是让一众人唏嘘不已,都说要早点把重疾险买了,毕竟这些恶性肿瘤治疗起来费用是相当惊人,虽然也有医保,但好点的药物和方案大抵都是自费的,医保报销下来的那点费用比起总体的治疗经费,基本上是聊胜于无。
李承乾和夏花一人收了一个,这两个孕妇还刚巧被安在同一个病房里。两人各看了一下分管患者的住院证,看清了主要诊断后,面面相觑。
一个是肝癌伴肝内多发转移,另一个是卵巢癌伴腹水。都是恶性度极高且预后极差的肿瘤,而且都算晚期了。
两个孕妇还都是中妊期,患卵巢癌的名叫李英,29岁,孕18周。患肝癌的叫吴敏,26岁,孕24周。
医院里从来都不缺各类年轻的绝症患者,工作久了也没空悲秋伤怀。可两人都才二十几岁,这两人都还是第一次怀孕,原本她们都该是满心欢喜的等待新生命的到来,可眼下却抓到这样几乎没有翻身余地的烂牌。同样亟待处理的,还有她们肚里的孩子。
这样的恶性肿瘤对母儿的威胁都很大,两个人都还处于中妊期间,尤其是李英,她的胎儿只有18周,又有很多腹水,这样的情况很难拖到足月分娩。
按照收治患者的顺序来,李承乾收罹患卵巢癌的李英,夏花收治得了肝癌的吴敏。在还没有正式接触患者和家属前,两人都在心里盘算着接下去的沟通方向。
这样的医患沟通注定是沉重的的,可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不是。两人商量好,同步进病房了解情况,根据两边患者以及家属的情况,讨论后续的治疗方案。
刚巧两人住同一间病房。科室历来有将罹患同类疾病的产妇安排在同一病房的传统,因为便于宣教和管理。很多病床相邻的患者很容易变成无话不说的好友,她们在难捱的住院期间,也会彼此交流自己的心得,甚至在某些治疗方案上,都会影响到对方的抉择。
这样自然也有隐患。之前科里有两个妊高症的孕妇住同一间病房,两人住院期间相逢恨晚,无话不说,其中一个住院期间一般情况不错,孕36周时做了剖腹产,孩子长得也很好,一家人欢天喜地。另一个孕妇怀的是双胎,而且是试管婴儿,夫妻俩一直怀不上,做了好几次试管婴儿才成功,一家人自然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闪失。
根据那个双胎妈妈的综合情来看,科室建议妊32周的她先终止妊娠,一家人原本同意了,可隔壁床告诉她早产儿并发症多,她这又是双胎,那么早出来风险太大,而且治疗起来费用又多,要是再出现个后遗症啥的更是要抱憾终生,她的孩子就是硬保到36周才出来,在她肚子里多待了几周,现在连保温箱都不用住,你们看看长得多好。
这本就是一家人一直在反复纠结的,再经隔壁床这么一番“现身说法”,便拒绝了先剖腹产的意见,要求继续保胎。可意外在她的隔壁床出院那天晚上猝不及防的发生了。
那天夜里,医生给她做了最后一次胎监,没有什么异常,可就是那天半夜,她腹中的两个胎儿毫无征兆的突然死在腹中。她凌晨醒来时发觉不到胎动了,发疯了一般喊着医生护士,当值班医生再次给她做胎监和彩超时,告诉她两个宝宝都没了的噩耗。她像只发了狂的母狮,疯狂的撕咬和踢打试图让她镇静下来的人,那个场面让所有人都记忆犹新。
她和李承乾同时来到病房,各自采集着患者的病史。
在和吴敏正面接触的那一刻,夏花发现,她和自己先前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的面颊四肢都很消瘦,可因为肿瘤的原因,腹围却明显的比正常的妊娠周数要大了一圈。和那些面庞丰润,精气神十足的孕妇们比,她确实要显得憔悴的多,不过那双眼睛却还是精气十足,完全没有一个绝症患者眼里特有的灰败和颓唐。
站在她旁边小心伺候的是个50多岁的妇人,看着那一脸忧心忡忡,却又极度耐心体贴的模样,便知道是这姑娘的亲妈无疑了。在产科工作一阵,不用家属特别说明,医生便很容易的可以从一些小细节里分得出产妇的亲妈和婆子妈。
绝大部分的癌症患者,都不是第一个知道自己病情的,家属往往会选择隐瞒病情,最后实在瞒不下去了,再选择向患者本人摊牌。能被瞒住的,大多数都是老年人。这个姑娘只有26岁,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已经在家属和医生的欲言又止中大致猜到了自己的病情。
“怎么发现这个病的。”为了让这次的谈话不那么沉重,夏花索性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试图拉近一些距离。夏花不确定她到底对自己的病情了解到哪个程度了,所以也是小心试探,并揣摩着她可能的打算。
她之前可能没怎么和临床医生有过太多的接触,看得出她有些紧张,两只手不自觉地绞着被单,偶尔会和夏花对视一下,但很快又盯着自己的手指。
“医生,”吴母打断了这个话题,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并冲夏花眨了眨眼,“前两天打彩超,医生说这孩子发育的有些问题,有那个什么先天性心脏病,生下来也活不长,我们就是来引产的。她没什么毛病,就是有点营养不良,怀孕期间胃口不好,所以气血不足。我们住过来,过个引产,顺便也输点营养液,给她调理一下。”
“我都知道了。家里人一直没和我说,但是我看到彩超单上写的考虑肝Ca,我知道那是啥意思,就是癌呗。”她语气轻松。
吴母有些尴尬,不再说话,从袋子里翻出个苹果来削皮,大概是心事太重,她削得很慢,果皮断了好几次。她就着小刀将一块果肉递到女儿嘴里,随后她又帮女儿掖了掖被角,故作轻松地说,“你也别有那么大负担,好多人一听到‘癌症’就先把自己吓死了。”
就在吴母说这话的同时,病房墙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一则新闻,国内现分钟都会有八人诊断出罹患癌症。这一新闻让屋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吴母假装想起了什么,说有个戏曲节目要开始了,便拿过遥控器开始换台。她一边换台一边说着,“现在得癌症的人是多了,可医疗条件不也比以前好到哪里去了。只要发现的早,治疗的早,还不是有好多人都跟正常人一样该干嘛干嘛。”吴母一边宽慰着女儿,一边继续冲夏花使劲眨眼。
一时间,夏花没想好怎么去接话。吴母的话的确是这么个理,可癌也分为很多种,的确有一些癌症的预后相当不错,比如说甲状腺癌,如果人的一生中一定要罹患一次癌症,那么就选甲状腺癌吧。很多患者单纯经过手术、内分泌或放射性核素治疗,就可以完全达到临床治愈,导致现在很多商业保险都将甲状腺癌从“重疾”项目中清除了。
可肝癌不一样,和胰腺癌一样,称得上癌中之王,预后非常差,且五年生存率非常低,而且很多时候年轻人罹患这种恶性肿瘤,生存时间反而比老年人更短。可眼下,夏花也只得配合吴母的演出,不轻易表态。
李承乾那边的状况比夏花要糟,李英是一个人来的。这是个二人间,在吴敏的父母、丈夫、公婆、妹妹妹夫等亲友团的映衬下,显得特别的孤单,外加上又是这样的绝症,这种凄凉感让医务人员看了都觉着心酸。
在李承乾和她的对话中,夏花得知,她离婚了,就在她确诊这个病之后的一个星期。
两人先后走出病房,回到办公室。向往常一样面对面坐在办公桌前。
“她老公就因为这个病跟她离婚了?”
“难不成呢,”李承乾没抬头,继续写他的病历,键盘敲得霹啪作响。他做什么事情动作都快,没几分钟便忙完了手上的活计,“更过分的是,她妈妈现在也在天城市,伺候她儿媳坐月子,女儿这样了,问都不问一声!”
“那她这次住院目的就是直接引产了呗?”
“不引产了难道还生下来不成,她之前在广东打工认识的前夫,后来跟前夫定居在一个小镇上,一得了这个病,医院走了,电话也不接了,过了几天给她打过来,直接约民政局见面,说那点积蓄都给她,孩子也不要了。她老家是这边一个小县城的,她的医保在这里,弟弟妹妹也在这里定居了,就想着回来,一家人好歹帮衬下,可你现在也看到啥情况了,孩子才18周,就算熬到足月了,生下来送孤儿院吗!”李承乾有些恼火,他历来见不得那些有不幸遭遇的妇女。
“女方怀孕期间、哺乳期以及终止妊娠后半年内,男方不是不能提出离婚吗?”夏花记得民法典里有这样的规定。
“女方执意要离也是可以离的,守着个这样冷血的丈夫,还不如离了痛快!”接触的时间很短,可李承乾也意识到,李英是个很要强的女人。
吴敏入院后,夏花很快便给她安排了胃镜和磁共振,结果都不好。因为肝脏门脉压力高,她的胃镜检查提示存在着严重的食管-胃底静脉曲张。她的磁共振检查提示肝脏多处的肿块也都存在血管曲张的情况,这样一来,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食管-胃底静脉破裂导致消化道大出血,而且这些肿瘤结节也随时有自发性破裂出血的可能,无论哪一条,都是可以在短时间就迅速致她于死地。好在她的肝功能尚可,凝血功能也还不算太糟。
不同于李英毫无悬念的放弃胎儿,吴敏尚有斟酌的空间。
可这个胎儿才24周,按照过去教科书上的标准,这样的胎龄可以被定义成流产儿或者无生机儿。虽然这些年早产儿救治水平的不断提高,也有不少胎龄和体重均极低的新生儿存活的报道,但这在国内很多地方并不能作为常规推广。
胎龄越小,体重越低,死亡率就越高,即使勉强保下来,新生儿脑瘫、脓毒血症、肺炎、脑室出血等各类风险和并发症也成倍的升高,救治的难度太大,而高额的花费也足以劝退很多家庭,可继续妊娠,母儿的风险都很大,吴敏身上像绑着个定时炸弹,一旦出现难以控制的消化道出血和肝癌破裂出血,都可能随时要了母亲和胎儿的性命。
夏花照例还是先召集了家属,做第一次的沟通谈话,她把其中的利弊都铺在家属面前了,这样的情况夏花不便帮家属做决策,因为最残酷的一点就是,无论吴敏是不是要留下这个孩子,她都是必死无疑,时间早晚而已。
她的父母和公婆一看便是长期务农的人,她的丈夫是个建筑工人,来医院的时候还穿着工作装,身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泥浆。她的妹妹看起来倒相当的体面,书卷气很重,细问才知是天城市一所名校的研究生。
尽管夏花看上去年纪不大,可在他们看来,医院工作,也是他们眼里了不得的大人物了,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们一家人都非常客气和拘谨,这次谈话时间长,夏花中途给他们的纸杯里倒过一次水,他们也像受到了莫大恩惠般千恩万谢。
在这样沉重的气氛下,吴敏的父母先表了态,他们想把这个来的不是时候的胎儿打掉,给自己的女儿争取一点治疗时间。她的公婆沉默了一阵,可看儿子也是这么个意见,也算默认了。
家属的意见倒是统一了。可是毕竟还是得征求患者本人的意见。夏花说如果她本人也同意,那就这么办了。
可这时吴母却红了眼眶,小声哽咽着,“你们也别劝她要这个孩子了,我这个女儿,命很苦,从小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我和她爸都是庄稼人,没什么本事,农村人,供两个孩子读书也费劲。但小敏从小就懂事,什么事情都想着家里,也特别宠妹妹,其实妹妹也就比她小两岁,她什么都让着妹妹。
家里条件不宽裕,她高考成绩不好,没考上本科,我们劝她去读个专科也行,可她说现在本科都那么难找工作,更别说专科生了,还不如早点出来工作挣钱。
其实我们也知道,她嘴上说读专科没什么用,其实就是想帮家里省钱,我们当时的确也没办法供两个孩子读书。
她一个女娃儿,没学历没技术的,工作哪里那么好找啊。她听说制鞋厂工资高,就去了福建一家制鞋厂。可鞋厂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我去那里看过她,整个厂里全是一股子橡胶味,闻着都头痛。
因为要供妹妹读书,前些年淘宝生意还好做的时候,她业余的时间就在淘宝上鼓捣些小生意补贴家用。前些年谈了个男朋友,两人收入都不高,但一直节约惯了,两方父母都没帮上什么忙,还好前两年房子还没现在那么贵,两人按揭买了房结了婚,年初又查出怀孕了,眼看着一家人的日子越来越好,可谁知就发生了这个事……
怀孕后,医院定期做产检,每次产检,都说没啥问题。只是这两个月开始,小敏发现自己越来越瘦了,每天都感觉有些恶心,看到油腻的东西就老想吐,一天到晚都没啥精神,她一直当是妊娠反应,也没重视。
直到最近,她老说自己肚子疼,人是越来越瘦了,可肚子长得越来越大,看着根本就不像6个月的孕妇,人瘦成这样,可肚子跟那些要生的产妇一般大了,医院做系统检查,发现了这个病……”
说到这里,吴母早已是泣不成声,小女儿也揽过母亲的头,也小声啜泣。
夏花也觉着心里一阵酸楚。她起先也有些疑惑,国内绝大部分的肝癌都是由病毒性肝炎或者长期大量饮酒导致,可是她没有病毒性肝炎,也从不喝酒,甚至连家族史都没有。现在想来,她这么年轻就得了这个病,或许和早些年在鞋厂工作,长期接触一些有毒的化工原料有关。
肝脏上没有神经,一直都是个哑巴器官,所以很多肝癌早期都没什么明显症状,再加上妊娠期也会出现恶心、厌油、腹部膨隆等表现,都被视为了正常的妊娠现象,就更容易导致产妇漏诊。她做了好几次产检,产科的超声打的自然是子宫和附件,不会往更上方的肝脏探查,所以彩超做了几次,都没有发现这个病。
夏花再度回到病房,她要试探下吴敏本人的想法。她尽量不去触及那个敏感的话题,只是选了一些相对轻松的话题。慢慢的,吴敏也放开了一些,不似先前那般拘谨。
聊了一会之后,还是吴敏先把话题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
“孩子还在我肚子里,现在肚子里又长了肿瘤,这个癌症不会传染给孩子吧。”夏花看得出来,吴敏对这个疾病还是颇为顾忌的,不像初次见她时她刻意做出的轻松随意,但她顾忌的对象却不是她自己。
“不会。这个不是传染病,也不属于遗传病。”
在得知癌细胞不会直接传染给胎儿,吴敏看上去明显比先前放松了很多,她甚至笑了起来,那表情像是获得了大赦一样。和正常的孕妇一样,翻来覆去的,她提到的只有孩子的事情,她自己的病,倒是没怎么过问。接下去的治疗方案,她也一点都不关心。
夏花决定试图转移她关心的重点,也就不便再闲聊,直接说重点。这些也还不是夏花此次做医患沟通需要重点交代的内容,她现在入住到产科,需要直面的除了她的肿瘤,还有她腹中胎儿的命运。
夏花坦言告诉吴敏,“胎儿现在还小,各方面发育的都不成熟,现在勉强剖出来也很难存活。”
“那就先不剖出来,在我肚子里先养着。把孩子养大一点再剖出来,我肚子里虽然有瘤,但孩子待在里面也比硬剖出来养不活的强。”
夏花叹了口气,不得不言简意赅地告诉她继续保胎的风险,“你想先保孩子我可以理解,可怀孕后内分泌系统剧烈变化,使得激素代谢加重肝脏负担,而且孕期新陈代谢率升高,营养物质消耗多,胎儿产生的代谢产物也需要母亲的肝脏进行解毒,这些都会加重母亲肝脏的负担,会加重病情并促进疾病恶化。”
“给你说了,不要了,先治病。”见她完全没意识到疾病的风险,吴母有些着急了,“你这孩子咋就这么死脑筋呢,医院了,等孩子一打,就赶紧转过去。后面还得接着做治疗呢。”吴母已经开始带着哭腔。
“那天去产检,看到那个医生给我肝脏打彩超的表情,我就知道这不会是啥好毛病。这些天我配合你们装作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在查资料,刚开始我也不能接受,我才二十几岁,可不接受又有啥办法。这个病是能治,可就是花钱拖时间而已。”她说得轻松,好像患病的不是她,而是她一个已经垂垂老矣且身患绝症的家属,稍微权衡利弊,便可得到治疗意义不大的结论,索性就被家属这么轻描淡写的决定了放弃治疗。
她的态度明确,夏花不好再说什么。
离开病房前,她看了看李英,还是没有家属。她没吃完的晚餐还摆在床头柜上,是鲫鱼和黄辣丁熬制的鱼汤,和吴敏吃的一样,应该是吴敏的家属带来的。见她没吃了,吴母便帮她一块把碗收了,李英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来,可对方只说了句,“这闺女也不容易……”
夏花也觉着心头一热,有时候,血亲又如何,还敌不过这般萍水相逢。
次日交班,夏花将患者和家属的分歧转达给我的上级医生。谭一鸣查看了吴敏现有的所有检查结果,也叹了口气,“眼下这个情况,或许她本人的诉求还更理智些,努把力,好歹还有希望保下来一个。”
李英的情况同样让其主管医生头痛。她胎盘的位置偏低,引产过程中极易出现大出血,可她偏偏还是RH阴性血,最近血库闹血荒,各类血制品都缺的厉害,更别说她这样的熊猫血。引产顺利还好,可要是产后大出血了,还真不好收场,他动员李英,让家属赶紧去献血,以备不时之需,可他一开口,对方便哭个不停,说父母年级大了,而且身体一直不好,弟妹都在这里,可到现在都没人来看过她,更别说要他们去献血了。
李承乾一回到办公室也开始骂娘,骂那一家子都不得好报,对一个得了绝症的产妇都能凉薄到这般地步!
李承乾刚发完牢骚,像是为了特意造成某种戏剧性的反差,吴敏的娘家人婆家人都陆续都来了医生办公室,一大家人态度都很明确,不要孩子,先给大人治病,她丈夫的态度尤其坚决,就算卖房子,也要先给老婆把病看了。
医院是世态炎凉,人性善恶的修罗场,那产科更是其中的集结地。在产科的这些日子,夏花见多了那些满心欢喜围着新生儿转却将疲惫不堪的产妇晾在一边的家属,多少都为这个不幸患癌的姑娘感到些许欣慰。
虽然家属一致要求不要孩子,但患者本人完全有自主决定能力,在两方的胶着中,夏花也不好给出接下去的治疗方案。所以接下去的日子,夏花也只能给她做一些营养支持和保肝治疗,同时密切观察胎儿情况。
这样的僵持并没有维持太久。这一天夜里是夏花值班,她听到病房里发出激烈的争吵,她听出就是吴敏一家的声音,便前往她所在的病房。
在吵闹间,她听出了吴母的意思,他们一家人还是决意先不要这个孩子,要选择对她更好的方案,引产后去做介入治疗缩小瘤体,想办法买靶向药。他们一家人也开始筹划着卖房,考虑有机会了就给她做肝移植。
吴母哭红了眼,“医生都说了,就算现在硬剖出来不死,也要在保温箱里住着,早产儿花个十几二十万都没个准,说不定还落得个人财两空。”
“所以我不治了,医药费留着给娃儿用,娃儿肯定拖不到预产期。”她回答的倒也干脆。
“你要我跪地求你吗,从小都那么听话,咋越大了就越不懂事呢。全家人都求你了还不成,这娃儿硬生下来不也是一辈子没妈!”说到“一辈子没妈”,她意识到自己戳中了女儿的痛处,便也住了口。
“你要救你的娃儿,我就得杀了自己的娃儿吗!”她冲母亲吼到。这是住院来,夏花第一次看到她哭,“我才打了四维彩超,都能看到娃儿的脸了,啷个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医生护士每天来做胎心监测,你们不是也听到了吗。那是个活人的心,每次都跳得那么响亮,你们怎么就能当这娃儿不存在的!”末了,她又发了狠话,“你们谁再让我打了这娃儿,我就死给他看!”
“阿姨,你们就听她的吧,”平日里查房时,夏花极少听到李英说话,终日都蜷缩在床上缄默不语,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那般。
她的胎儿才18周多一点,可因为腹水的原因,她看起来像就要临盆了,使她的行动看上去有些笨拙。吴母急忙去搀扶她让她就坐在女儿床上。
“阿姨,我不要这个孩子是因为没有选择,但凡我家人有你们一半的好,我都会想办法留下这个孩子,都是自己的亲骨肉,跟我们血脉相连的。”
她边说边哭,一开始还只是不断抽噎,到后来完全就说不下去了,吴母也知道她心里委屈,也搂着她哭。
哭了好一会,她才醒了鼻涕,讲了自己的情况。
她家在天城市下属的最穷的一个县上的山区里,父母身体不好,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她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去了广东打工,前些年也是不分昼夜的在那些血汗工厂里干,挣点钱都寄回家,供一家人糊口,弟妹还要读书。可工厂的日子太苦,挣得又不多,她个人形象不错,人又会说,机缘巧合的就加入一家日化公司,专门推销化妆品。
她寄回家的钱慢慢多了,也有闲钱打扮自己了,她不到16岁出来打工,每年春节都想回家,可因为心疼路费,她快20岁了才回家探亲。可几年不见,弟妹跟她却生疏了,父母看她的眼神也是欲言又止。
后来她才知道,他们那太穷了,好多南下打工的女孩,都做了那种生意,村里那些女孩外出做了这种生意的,无一例外的都是家里条件都慢慢改善了,女孩回来也都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一看就是做那种事的。
而在做化妆品推销的她,非常符合村里人对那种女孩的描述。正所谓三人成虎,李家大姑娘做皮肉生意的事情便传得整个村里人尽皆知。
那会弟妹也都进入青春期了,都变得叛逆敏感,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让他们抬不起头来,虽然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是姐姐出的,可还是怨上了干了“脏事”让他们蒙羞的姐姐。
再回广东后,被伤透了心的她也很少再和家人联络,可她作为长女和长姐的责任却始终在,弟妹成绩都不错,相继考上了大学,父母更加年迈,老两口身体都不好,得吃不少药,花费自然也是更高了。
那家日化品公司早就倒闭了,这些年,她流连在宾馆、KTV、美容院这样的地方工作,每一个工作地都让家人有了暧昧的联想,总觉得女儿做了“不体面”的工作。尽管她到28岁结婚那天都还是处子之身。这些年她吃够了没有学历的苦,自然是希望弟妹好好念书,不要像自己一样。
弟弟妹妹都工作了,她才终于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这十几年的基层工作干下来,又没有了年龄上的红利,她找到一个同在那里打工的男人定下来,他们买不起城里的房,便回了男人所在的小镇,准备做点养殖生意。
可厄运就这样来了,婚后一年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医院产检,说她有了卵巢囊肿,医生说这是良性的,观察就好,她也没往心里去,可后来因为腹围异常的增大,医院看,医生告诉她这是卵巢癌,恶性度很高的那种……
她说自己和吴敏很像,都是很年轻就出来打工供家人读书,也都很年轻就得了这个病,还怀着孕,可到底吴敏还是幸运些,起码家人都爱她,她的孩子生出来肯定也有人养,有人疼……
几个女人哭做一团,吴母搂着两个患了恶疾的年轻姑娘,心疼到无以复加,念着,“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家人呢,他们不疼你,我们疼你,我就当自己多了个姑娘。”
当医生的这些年,夏花自认面对患者时她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可眼下,这间病房里有着残酷命运的两个女人,和此刻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温情孺慕的画面,让夏花也红了眼眶。
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zyzl/8236.html